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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天后制止了他后,长晏的心中便涌起了巨大的无力感。

    他看着时暮问朝笙是否要离开,看着人群散去,又看着父君低声安慰了句凤燃。

    六千年来,他竭尽全力满足了父母的全部期待,可到如今,他自己的期待似乎落空了。

    他的妹妹,他发誓终有一日要给她自由的妹妹。

    其实用不上他兑现空泛的誓言了。

    宣珩今天瞧了场热闹,到最后还算满意。

    他哒哒地走到朝笙旁边,便见她回过头来,看了眼长晏。

    长晏于是想,落空便落空吧,有人能毫无顾忌地作她的依仗。

    他露出笑来,无声道:“去吧。”

    而天帝天后已上前相送。

    言语关切,无非是让上神烛阴多看顾包容朝笙几分,爱意拳拳,当真是父母慈心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出了琼霄宫,已是月如玉轮的时候。

    朝笙拽着时暮的袖子,神情仍不见喜色。

    “要去哪儿?”他俯眼看她。

    朝笙闷声道:“总之,不是这儿便成。”

    她鲜少露出这样的情绪。

    时暮细细想着两个人认识以来,发觉自己已见过她许多面。

    心里软塌得不像话,众多窥探的目光里头,上神烛阴第一次在九重天里化作那堂然盘踞的龙身。

    通天彻地的神明想取悦一个人。

    她微微睁大了眼,不自觉将手放在了赤玉般的龙鳞上。

    那双暗金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,等待着她的回答。

    衣袖翻飞,她抱住烛阴的脖颈,坐在了龙身上。

    云海霎时间被卷起千丈,烛阴腾空而越,裹杂着汹涌的风声。

    呼啸的风里,那些脆弱的情绪终于碎裂开来,茫茫的九重天被他们抛在身后,赤水上掀起长练般的水浪,雾气在朝笙眼前散开,璀璨的灯火铺陈飘摇,玄衣的青年抱着她,落定在朱雀大街的尽头。

    张灯结彩,一如白昼,长街铺满了鲜花,时暮垂眼看向朝笙,笑道:“来洛都,可以吗?”

    “那时说以后,未料到\u0027以后\u0027来得这样快。”

    上一次去人间时春日刚至,而今洛都满城繁花,已到了春盛时。

    “算了算日子,人间如今正是花朝节。”他有意带她散心,猜测她喜欢这样热闹的时候。

    朝笙确实很喜欢。

    非常喜欢。

    她向前走去,又回过头来,牵住了他的衣袖。

    “一起吧。”她的眼中盛着盈盈的灯火。

    洛都虽有宵禁,然而花朝节是举城的盛事,当朝皇帝还是公主时,曾在花朝节上扮过神女,及至她登基之后,花朝节便越发隆重了起来。

    金吾执戈夜巡,无声拱卫此夜的繁华。四处可见簪花而行的人,宣朝民风开放,后来女子所戴的幂篱此时还未盛行。

    “花朝节便是庆贺百花的生日?”朝笙忽而问道。

    “也叫女儿节。”时暮微微颔首,“女孩子们在这日结伴出游,赏芳菲,拜花神。”

    朝笙看他一眼,笑道:“那我不当和你一道来这,我得把小白带来。”

    丹若殿里,呼呼大睡的小白还不知道它的主人又去了一次人间。

    时暮眼神微动,温声道:“也不全是同闺中好友一起出游的。”

    多的是相偕的男女。

    偶有人将惊艳的眼神落到这二人身上,见青年任那小娘子牵着衣袖,立刻了然的移开了目光。

    朝笙眨了眨眼,忽而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热。

    也不知从几时起,似乎就很习惯同他相处。

    她的长辈,她的老师,她的——

    朝笙看向了前方明明的灯火,忽而生出了好奇。

    没有私心的人缘何予她这份偏心?

    她想知道。

    “这位女郎,你的花呢?”

    一道略带稚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朝笙四下看去,一旁的时暮微微拉了拉她的手,轻声道:“低头。”

    朝笙这才看到,三四个十几岁的小孩儿仰头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簪花乃是花朝节的传统。”那说话的小郎君满脸通红,认真看着这看起来刚及笄的小娘子,“你不簪花,你的——”

    他组织了下措辞,干脆略去了称呼,指着时暮道:“他不送你花吗?实在很不像话!”

    朝笙没料到会有这一出。

    小郎君见此,立刻将手里的花塞给了她。

    是大捧的牡丹。

    此时还未到牡丹花期,洛都人爱牡丹,引了温泉,让牡丹竞相开在了花朝节里。

    其余的小郎君见状,纷纷把自己的花一股脑儿递了过来,芍药海棠,杜鹃栀子,盈满了朝笙的手心。

    “花朝节女儿家都是要戴花的。”最后,那小郎君肃容道。

    朝笙乐不可支,便见这群小郎君朝时暮扮了个鬼脸,气势汹汹地走了。

    “上神,要分你一朵么?”朝笙看向时暮。

    他摇头,笑道:“是他们送给你的。”

    少年人的心思一眼便能看透。

    若他再年轻些,真是个刚及冠的青年,也许心里会有些不是滋味。

    可他已见过太多,知晓她为人心动的美丽,也高兴于这份美丽能被人看到,被人珍重。

    总之,不该是九重天里那般落寞的模样。

    喧哗渐渐攀至顶峰,高高的楼阁上,扮作飞仙的少女们扬下缤纷的落英。长长的花车被饰以彩灯、锦缎。

    百姓们蜂拥上前,锦衣的纨绔推开人群,满襟鲜花的小娘子们踮起脚尖——

    “百花神出来了!”

    “今年的百花神是谁?”

    “闻说是一位青州的世家女。”

    一座硕大的牡丹花灯缓缓张开,貌若姑射的女子衣袂翩然,雍容宛若天人。

    滟滟的容光太照人,她还未掷下手中的牡丹,转瞬已被人抛了无数如锦的繁花。

    时暮垂眼看去,身旁的小姑娘融入这样无忧无虑的快乐里,将那朵开得最好的牡丹抛到了花车上。

    他抬手,替她挡住了四下拥挤的人潮。

    花车渐渐驶向朱雀大街的尽头,尽兴的游人踏着月色归家。

    长街的灯火熄灭,夜巡的金吾卫已换了两轮班。

    “回去么?”时暮问。

    “去哪?”朝笙手中的花早已尽数抛了出去,如今只余得满襟馨香。

    四下也归于寂静,浓重的夜色里,赤龙载着他的小姑娘,翻过了重重的山海。

    长风三万里,不问九重天。

    赤水之畔,钟山之南,有桃林千顷,万载不落的繁花。

    一树扶桑,郁郁葱葱,参天生长,金乌静静地栖于高枝上。

    朝笙又见到了那日的长溪,鸢尾依然盛大的开着,远处的桃花有如烟霞。

    她笑着问:“上神是在补花朝节的花么?”

    她后来又收了好些花。

    时暮摇了摇头:“并非要赠你花。”

    “它们本来就是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钟山,赤水,是你所诞生的地方。”他看着她怔愣的神情,温声道,“五千年前,我沉于赤水,而你在九重天长大。”

    “九重天如果不快乐,朝朝,从今以后,这里可以是你的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