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昼芒(兄妹1v1)》 失明 少女醒来,睫毛颤动如垂死的蝶翼,习惯性地撑开眼帘—— 没有光。 才蓦然想起三天前医生给她下的诊断书: 神经性失明,伴随突发性视力丧失,情绪抑郁倾向。 今天是她失明的第四天。 无光而空洞的世界,令她感到无所适从。 母亲和继父在外地出差,是林昭衍陪她去的医院。 车内暖气开得足,他紧紧握着她的手,将头埋在她颈边,呼吸灼热地喷在她的皮肤上,声线颤抖: “我们去看医生,没事……” 他的心跳的很快,怕怀中的少女一时接受不了失明的事实,他低着头喃喃自语,更像是一种陷入绝境的呓语,是说给她听,更是说给自己听。 那颗紧贴着她臂膀的心脏,跳得又快又乱,像一头被困在牢笼里濒死的兽。 她穿着高领毛衣,摩擦着下颌,带来细微的刺痒。 乌黑蜷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,脸色却有些煞白。 车窗外的世界应是车水马龙,喧嚣被隔绝,在少女听来,偌大的世界只余下引擎低沉的嗡鸣。 沉楚连被他圈在怀里,目视前方,却异常平静,嗓音中透露着漠然。 “林昭衍,你还要上班吧,我自己去医院就好了。” 这番话如一瓢冰水当头浇下,让林昭衍浑身都沁透了寒意。 她将手从他的包裹中抽离,冰凉的手指已经被他攥的温热,但仍旧生疏地想要脱离他的怀抱。 林昭衍顺着她的动作松开了手臂,略低着头,看不甚清面上的表情。 半晌后,再抬头时,那双总是冷戾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,只剩下狼狈的强硬。 “是,放你自己去医院,那沉楚连……你告诉我,你怎么过去?” 此话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。 沉楚连从包中拿出手机, “打车。” 两个字,轻飘飘,却像最坚硬的盾牌,挡开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企图。 坐在主驾驶开车的司机听到后面争执的声音有些犹疑,连带着车速也放缓了几分。 林昭衍又恢复了冷戾的模样,目不转睛地说 “李叔,你继续开,省二院。” 林昭衍皱起眉,不耐地用中指揉着太阳穴,有些微怒。 “沉楚连,已经预约好专家号了,去不去都由不得你。” 闻此,她未多言,像是认命般地闭上眼睛,朝着远离林昭衍的方向挪了挪,偏头靠向车窗,闭上眼睛小憩。 林昭衍未尝没有用眼角余光捕捉到她的小动作,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容。 一路上,二人坐在车里弥漫着沉默。 开车的李叔也早就知道二人的不对付,只顾装作若无其事般专心开车。 沉楚连有时会下意识地打开手机看时间,但意识到自己失明后,便默默地将手机放回包里。 车内死寂。 她偏头靠向车窗,玻璃冰凉,透过毛衣传来一丝清醒的刺痛。 那凉意…像很久以前,冰冷的雪夜,他手掌的触感,因为常年握笔和做活,指节并不细腻,甚至有些粗糙。 但在那个寒冷的夜晚,当他将自己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她冻得通红的耳朵上时,那掌心带来的暖意,几乎能灼伤她。 坐在一旁的少年频频望向少女的方向,昔日灵动的眼眸却蓦然失去了所有光彩,令他的心中隐隐作痛。 …… 私人病房中,雪白干净的墙壁,中间摆着一个小型茶几,上面是新鲜的瓜果,一旁的花瓶中插着刚摆上不久的百合,蜷曲而优雅的花瓣上残留着露珠,散发出清幽的香味。 护士轻巧的脚步声在走廊回荡,远处推车的轮子摩擦地面,隔壁房间隐约的呻吟… 这些声音被无限放大,尖锐地刮擦着耳膜。 屋内,静的能听到点滴的声音。 沉楚连躺在床上,浑身乏力,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和问话,她的体质早大不如前。 推门声响起。 是林昭衍。 她的声音虚无缥缈地响起,黑眸无神地望着天花板, “医生说是什么情况?” 林昭衍抿唇不语,回头兀自将门关上。 林父和继母颇为重视沉楚连的失明。 他们特意联系了圈内外的好友,邀请国内几名神经内科专家会诊。 其中,为首的专家医生指着精神科诊断,语气笃定: “通过对患者脑CT检测,排除了颅内出血,导致的血管压迫失明,而同时期检测的颅内压稳定和过往病史和药物使用记录……目前只剩下两种情况。” 为首的那位医生看了林昭衍一眼,用笔指着沉楚连的病历和诊断,摆在了林昭衍面前。 “患者有可能是精神因素和视神经病变两种因素之一,或者是迭加引起的,目前不排除这种可能性。” 林昭衍瞬间脑袋一空。 那两张A4打印纸,像是两张罪证一般烙印在他眼前。 他伸出手指颤抖地抚摸上冰冷光滑的纸面,凉到了心间。 “她的眼睛还有希望吗?医生。” 相较之他的无措,沉楚连显得颇为沉静了些。 她当时是什么感觉?麻木。 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。 她的灵魂仿佛抽离了出去,悬浮在天花板上,冷漠地俯视着下面这出荒谬的悲剧。 没有他的世界,眼睛再明亮又有甚用处。 她躺在病床上,乌黑的长发压在身下,肌肤灰白,像是一个破败的人偶。 失去视觉不到一天,她的听觉,嗅觉便变得有些灵敏起来。 医生又向他们叮嘱了些什么,她不关心。 直到听见林昭衍的脚步声又回来,她翻了个身。 “……” “还好吗?” 他坐在她身旁。 沉楚连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,沉默蔓延在他们周遭。 “……你还忘不了他,是吗?”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,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,带着冰冷的、淬毒的尖锐。 听到这个“他”字,她原本放在被单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 “呵,果然。” 他靠回椅背,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,眼神中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。 “三年了,沉楚连。一个丢下你音讯全无的人,值得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?他现在在哪?他能看见你现在这样吗?!” 她的沉默似乎耗尽了他在人前维持的最后耐心。 林昭衍的愤怒猛烈地撞击在她沉默的礁石上,最终碎裂为一片无边的死寂。 僵持 医院里四处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,耳边不时传来仪器规律的滴答声,这些本该令人紧绷的元素,却反而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。 她静静靠在病床上,望着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色,心里异常平静。 比起那个称之为“家”的地方——那里只有冰冷的沉默和无尽的压抑——她更喜欢待在这里。 尽管,林昭衍仍旧每天下班后准时出现在她的病房,像完成某种仪式般“打卡”,坐在一旁不多言语,她却并不因此觉得被打扰。 她早已习惯他的存在,就像习惯这里的一切。 半晌过后,她听见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,像是在忍耐什么。 “管家刚送过来粥,你最喜欢的燕麦牛奶口味,” 他尝试让语调轻松些,却显得僵硬, “温度应该刚好。我喂你?” “不用。” 她拒绝得飞快,几乎是本能地抗拒他的触碰。手臂摸索着支撑身体,却因失衡而微微一晃。 “别动,我已经让人给你在床头布置好了。” 林昭衍站起身,立刻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和背,力道坚定,甚至带着点不容反抗的意味。 那温度让她肌肤瞬间绷紧。 “从凌晨到中午,多少吃点。” 他的语气放柔了些,却仍带着不容推拒的坚持,指节轻轻拂开她额前散落的碎发 少女的身体和神情皆高度戒备了起来。 她在黑暗中,又恍惚看见了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,目光像在审视一件突兀闯入的廉价摆设,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。 啧,哪儿来的小乞丐?他懒洋洋地开口,嗓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。 话音未落,他忽然抬手,将腋下的篮球用力朝她砸了过去! 篮球呼啸着砸向她的肩膀,她踉跄着后退一步,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,疼得眼眶瞬间泛红。 那一幕,仿佛带着尖锐的倒钩,深深凿进她的记忆里。 思及此,沉楚连猛地挥开他的手,动作带着脆弱的决绝,指尖都在微微发颤。 “我说了,不用!” 他的手僵在半空,空气中绷紧一根无声的弦,充满了难堪的对峙。 几秒死寂过后,他似乎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。 再开口时,声线竟奇异地缓和下来,甚至带上一点罕见的笨拙: “……好。粥在床头,勺子在你右手边一寸的位置。” 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。 “我就在外面。” 脚步声逐渐远去,门被轻轻合上,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。 沉楚连独自坐在庞大的床上,慢慢抱紧了自己。 空气中那缕令人窒息的雪松香久久不散,凛冽而固执,却隐约混合着一丝极淡的、来自记忆深处的消毒水气息。 吃完,她摸索着下床,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,一步步试探着向前。 手指刚触到冰凉的墙壁,那只温热的手又一次精准地握住了她的上臂。 “我认得路。”她试图坚持,声音里带着脆硬的抵抗。 “地板滑。”他简短地回答,语气不容商量, “摔了更麻烦。” 他引领她的动作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,步伐完全配合着她的迟疑。 那雪松香气此刻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,形成一种独属于他的、带有强烈存在感的气息,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她。 待她重新坐回床边,他并未立刻离开。 “窗外……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里有一种罕见的、试图寻找话题的迟疑,“阳台的风信子,开了。紫色的。你以前……似乎看过几眼?” 风信子?紫色? 沉楚连的心像被极细的针尖刺了一下。是很久以前了。沉辞总会用攒下的零用钱,在她窗台摆一盆小小的、价格廉宜的风信子。那是灰暗日子里唯一鲜亮的点缀。 他怎么会记得?他当时只会用鞋尖踢翻花盆,看着泥土弄脏她的裙摆,嘴角挂着恶劣的笑,嘲讽那花的廉价与俗气。 “早就不喜欢了。”她别开脸,声音冷得像冰,“忘了是什么味道了。” 林昭衍的话戛然而止。 空气瞬间凝固。她能清晰地“感觉”到他的目光,沉甸甸地压在她的侧脸上,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:怒意、挫败、或许还有一丝……被刺痛后的狼狈? 真是讽刺。 十七岁的林昭衍,冷笑着将她窗台上那盆开得正好的风信子扫落在地,瓷盆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,泥土和瓷片四溅。 他毫不留情地抬脚,碾过那些脆弱的花瓣,语气轻蔑:“这种低贱的东西,也配放在这里?” 而现在,他却跟她提起风信子。 沉楚连猛地侧身躺下,用后背对着他,将自己蜷缩起来,形成一个拒绝的姿势。 身后的人沉默了许久许久。她只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,久久地烙在她的脊背上,几乎要灼穿睡衣。 最终,他极轻极轻地吁出一口气,那气息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。 “……忘了也好。”他低声说,嗓音哑得几乎破碎,“那就……都忘了吧。” 脚步声终于远去,门被合上,隔绝出一个完全属于她的黑暗世界。 直到他的气息彻底消失,沉楚连才慢慢松开紧攥的手心,那里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印。 她摸索着,从枕下掏出那只冰冷的手机,凭借肌肉记忆和语音提示,点开一个加密的相册。 里面只有一张模糊的合影。她看不见,但指尖能描绘出屏幕上冰冷的、属于另一个少年的轮廓。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,将破碎的音节埋葬在柔软的枕头里: “哥……你到底在哪……” 窗外,风信子虚无的香气,纠缠着雪松冷冽的余调,丝丝缕缕,渗入房间,编织成一张无声而密不透风的网。 探望 沉楚连维持着面朝里的姿势,像一株被迫转向阴面的植物,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反复描摹一个虚无的轮廓。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,敲打在即将封闭的棺盖上。 林昭衍的声音先抵达,裹着一层在长辈面前精心打磨过的、略显僵硬的釉彩:“楚连,妈和爸来看你了。” 门开了,一股更复杂的气流涌入。 先是馥郁到近乎甜腻的晚香玉香气,强势地宣告着沉芳宁的存在,这香气如同她本人,精致奢华,却缺乏生命的温度,只浮于表面的肤浅。 紧随其后的,是陈年雪茄烟丝与昂贵皮革混合的味道,沉甸甸的,带着经年累月发号施令养成的、无意识的威压感,属于继父林德辉。 这两种气味混合,瞬间挤占了房间里原本稀薄的空气,也压过了窗外那丝微弱的风信子残香。 沉楚连缓缓坐起身,空洞的目光像没有焦点的镜头,徒劳地转向声源。她脸上没有任何波澜,像一面蒙尘的镜,映不出任何光影。 “楚连啊,”沉芳宁的声音似裹着天鹅绒的冰块,率先流淌过来,语调是精心调配的关切, “怎么突然就……昭衍在电话里也没说清楚,真真是让我们心急如焚。” 她走近,高跟鞋陷在地毯里,发出闷响。 “脸色这么苍白,”沉芳宁的语气里注入恰到好处的忧惧,如同在观赏一件出现瑕疵的艺术品, “专家究竟怎么论断?有没有生命危险?要不要立刻联系瑞士的格利昂斯医院?你林叔叔……” “芳宁。”林德辉开口,沉稳而直接地截断了妻子的话,也定下了调子。 “先让昭衍把情况说完。国内的资源足够顶尖,不必舍近求远。” 他的目光扫过沉楚连那双失了焦的的眼睛,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。 林昭衍站在稍远的阴影里,像一尊绷紧了弦的弓,沉默地守护,又沉默地对抗。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声音比平日更显低沉, “专家组结论是……神经性失明。颅内没有发现问题。主要原因……推断与长期情绪高压有关。建议……现阶段以环境静养和心理干预为主,药物辅助。” 他将“情绪高压”几个字含混地快速带过,仿佛那是某种需要被妥善藏起的印记。 “情绪?”沉芳宁的声音飘忽中带着一丝本能的自保式疏离, “家里一切都为你安排得妥妥帖帖,怎么会……楚连,是不是学业太紧张了?还是……” 她的话音在这里巧妙地悬停,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空白,仿佛所有症结都源于沉楚连自身。 林昭衍的下颌线骤然收紧,像被无形的手狠狠钳住。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沉楚连,她依旧像风暴中心最寂静的那一点——毫无反应。 林德辉摆了摆手, “既然如此,那就回家休养。医院再好,终归是病气沉沦之地。家里环境熟悉,佣人也周到。” 他的目光转向林昭衍,带着交付一项任务的意味,“昭衍,你多上心。” “我会的,爸。”林昭衍立刻应声,声音里某种铁灰色的紧绷感似乎稍稍松动。 将她置于他的视线之下,显然是目前最能令他“安心”的安排。 少女动了动嘴唇,最终却什么也未说。 沉芳宁轻轻叹出一口气 “回家也好,静心养性。楚连,你要学会放下,年纪轻轻的,身体自有回转的天地,或许心结开了,眼前也就亮了。” 她的话语轻巧得像羽毛,却试图拂去一座山峦般的沉重。 多年前,她被林昭衍的恶意捉弄绊倒,膝盖磕在冰冷的花坛边沿,渗出血珠。沉芳宁也是这样,用丝绸手帕轻轻按着嘴角,对沉辞柔声说, “小衍没轻没重,男孩子嘛。小辞你是哥哥,要多包容,照顾好妹妹。” 那时,沉辞紧抿着唇,像一柄沉默的剑,一言不发地背起她,离开那片虚伪的暖意。他的后背单薄,却唯一撑起了所有,供她依靠。* 而现在,她连这片他也失去了。 “谢谢阿姨,谢谢林叔叔。”沉楚连终于开口,声音平直,听不出任何起伏, “回家……也好。” 她的顺从,像最后一块拼图被按下,让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。 林德辉颔首 “那就这样。昭衍,去办手续。所需药物、医生,直接让李秘书去对接。” “好的,爸。” 沉芳宁又留下了几句浮光掠影的嘱咐,便挽着丈夫的手臂离开了。 他却迟迟站在原地,没有立刻动。 伫立在原地,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蛛网,缠绕着床上那个重新蜷缩起来的单薄身影。 她刚才那句“也好”,像一根极细的冰针,悄无声息地刺入他心脏最隐秘的角落。 他知道那不是真的。 他知道她宁愿溺毙在任何一片没有他的海域。 他深吸一口气,将那翻涌着占有、愧疚与暴戾的复杂情绪强行压回深处,声音恢复平静:“我去办手续,很快。你……还需要什么?” 沉楚连没有回应,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,仿佛那里是唯一能藏匿她的洞穴。 沉默,是她最锋利的匕首,也是他最无力的盾牌。 他静立片刻,最终转身,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合拢,发出一声沉闷的最终判决。 出院 出院手续办理得悄无声息,没有给沉楚连的住院生活激起半分涟漪。 她算了算,VIP病房这些日子来的花销,都是林家在承担。 沉芳宁和林德辉自那日匆匆探视后,便再次消失在繁忙的应酬与生意场中,仿佛从未回来过。 出院那天,阳光透过医院走廊尽头的玻璃窗,明晃晃地照在冰冷的地面上。 光线在洁净的瓷砖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,将整个走廊分割成明暗交错的两半。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某种无法言说的寂寥。 尽管林德辉早已嘱咐李秘书前来打点,但沉楚连不愿再承受林家半分恩惠。 那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。 她没有等待专人上门结算,而是独自下床,一步步摸索着走向一楼大厅的收费处。 沉楚连下床,摸索着走到了一楼大厅收费处人员面前。 周围挂号的人群看见她踉跄的身影,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,悄然为她让出一条路。 幸好方才一位护士带她乘电梯走了一段,否则这段路于她而言,恐怕难以独行。 报上病房号和名字后,静候核对账单。 “请问刷卡还是现金?” “刷卡。” 沉楚连说道,便拿出了早就在手里攥着的银行卡,指尖微微发颤,里面是她这几年来攒的钱。 “让我来。” 他不知什么时候在她身后,竟一时未曾发觉。 也是,林昭衍总是能够找到她。 “不用,”她语气生硬地说道,“我自己付。” 她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牵扯。 收费处人员看见二人的争执,略有些为难的笑了笑。 “两位商量好了吗?” 窗口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。 沉楚连攥着银行卡的手指收得更紧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那薄薄的塑料卡片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握住的尊严和界限。 林昭衍早已习惯了掌控,尤其是在外人面前。 沉楚连如此直白且生硬的拒绝,像一记无声的耳光,扇在他极强的自尊心上。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发作,那冷戾的气息已然攀升至眼底。 但目光触及她那双毫无神采、却盛满了执拗的眼睛,脸上那抹不易察觉的、细微的颤抖时,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命令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。 收费员试探性地又问了一遍,声音更轻了些: “小姐……?” 沉楚连像是没有觉察到林昭衍那边死寂的沉默。 径直将银行卡又往前递了半分,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: “刷卡,谢谢。” 她出声,清晰地划清了界限。 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侧过身,将脸转向一旁。 目光投向医院走廊尽头嘈杂的人群,下颌线依旧紧绷。 收费员显然松了口气,连忙接过卡,熟练地在POS机上操作起来。 “请输入密码。”机器发出冰冷的提示音。 沉楚连指尖微微顿了一下。 失明后,她对数字的定位变得困难。 她凭着记忆和感觉,伸出手指,略显迟疑地、小心翼翼地在那小小的键盘上摸索着按下几个数字。 动作很慢,带着一种脆弱的笨拙,却异常坚定。 每一下按键的“嘀”声,都像敲在林昭衍的心上。 他看着她艰难地完成这个原本轻而易举的动作,一种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席卷了他——是他,间接地让她陷入了如此境地。 “好了。”她轻声说。 然后,她转过身,凭着来时的记忆和对空间的感知,摸索着,想要沿着原路慢慢走回去。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,每一步都带着不确定。 林昭衍站在原地,看着她略显孤寂和茫然的背影,看着她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小心翼翼地避开障碍物和来往的行人。 他的动作很快,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,牵住了她的手。 沉楚连浑身一僵,几乎是本能地就要挣扎。 “别动。”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,低沉沙哑, “这里人多。” 他不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,半强制性地扶稳她,引着她往外走。 他的手掌温热甚至有些烫人,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。 …… 那是南方一个湿热的小镇,空气里总弥漫着栀子花馥郁的甜香与河水若有若无的腥气。 她年少时曾住在一条蜿蜒的青石板路尽头的旧院子里。 那院子灰墙斑驳,木门常年泛着潮湿的深褐色,推开时总会吱呀作响。 母亲沉芳宁在离婚后不久便嫁入了显赫的林家,将他们兄妹留给了年迈的奶奶,仿佛甩掉了两个不必要的包袱。 夏天是记忆里最鲜明的季节。 知了在院外高大的槐树上没完没了地嘶鸣,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,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。 屋里闷热得像蒸笼,只有一台老旧的吊扇吱呀呀地转着,搅动黏稠的空气。 “小连,走了。” 少年清越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 沉楚连抬头望去。 十四岁的沉辞斜倚在老旧的门框上。 身形已然有了抽枝拔节般的清瘦挺拔,却尚未完全长开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感。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灰色旧T恤,领口有些松垮,袖口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,却异常干净,散发着一股被阳光晒过的、淡淡的肥皂清香。 与他身后院子里蓬勃生长、略显野性的杂草气息混杂在一起。 沉楚连看向他身后两根长长的竹竿,顶端缠着粘稠的面筋。 “发什么呆?再晚,好位置都被隔壁二毛他们占光了。” 他见她愣神,嘴角那点天然的笑意加深了些,声音里带着轻松的调侃,目光却始终耐心地停驻在她身上。 沉楚连被哥哥的声音唤回神,脸颊微微发热。 慌忙从老旧的小竹凳上站起来。 凳子腿与不平整的地面摩擦,发出“刺啦”一声轻响。 “来了来了!”她应着,几步就蹿到了门口,站到沉辞身边。 离得近了,沉辞自然地伸出手,将她有些散乱的鬓发往耳后捋了捋。 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耳廓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、略显粗糙的温热触感。 “头发都粘在脖子上了,也不嫌热。”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,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关照。 说完,他很自然地将其中一根细竹竿递给她, “拿稳了。” 竹竿入手光滑,显然被他仔细打磨过,怕竹刺扎到她的手。 “今天我们去河边那几棵大柳树那儿,” 沉辞一边说着,一边很自然地走在她外侧,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巷口偶然经过的自行车扬起的细小尘土。 “那边的蝉又大又笨,肯定比槐树上的好抓。” “嗯!”沉楚连跟紧他的步伐,塑料凉鞋踩在发烫的青石板上,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。 河边的几棵老柳树果然如沉辞所料,是蝉聚集的“宝地”。 粗壮的枝条婀娜地垂向水面,浓密的树荫下显得比别处凉爽许多。 已经能看到几个半大孩子的身影在树下晃动,仰着头,举着竿子。 他带着她绕到稍远一点的一棵柳树下,这里孩子少些,但蝉鸣声同样热烈。 他停下脚步,仰起头,侧耳倾听片刻,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,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,在他肌肤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 他的目光扫过树冠,用竹竿极轻地指了一个方向。 “看到那根树枝没有?” 声音压低,渗入轰鸣的蝉声里,清晰地传入她耳中。 “那只,叫得最响那个。” 沉楚连顺着望去,果然看到一只硕大正伏在树枝上,腹部随着鸣叫剧烈地颤动着。 找到了。伏在树枝上。腹部剧烈颤动。发出刺耳的、永无止境的嘶鸣。 “手要稳。心要静。” 他的声音在旁边,定住她微微发抖的手腕。 竹竿缓缓举起。顶端的面筋颤抖着,靠近,再靠近。 世界收缩。只剩下那一点震颤的薄翼。 按下去! 吱——! 一声尖锐扭曲的嘶鸣!翅膀被粘住,随即是剧烈地扑腾。 成功的喜悦像电流窜过四肢百骸。 “成功了!哥!我抓到了!” 声音脱口而出。兴奋。颤抖。 他过来。手指灵巧地解开纠缠。将那只仍在痉挛的蝉放入她腰间的布袋。 脆弱的翼,生命的挣扎,透过布袋传递到皮肤上。 “做得不错。” 他説。嘴角弯着。目光里有赞许。 三个字轻飘飘的。 却重重落下,砸进心里开出花来。 …… 这些天,沉楚连的脑海总是不由自主地沉入往日的河流。 那些记忆的碎片,成为她唯一能视见之物。 梦回 沉楚连抚摸着身下熟悉的触感,她又回来了。 林昭衍自从那日送她回来以后,并非时刻出现在她眼前。 但沉楚连的每一寸皮肤,每一个因失明而变得异常敏锐的毛孔,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。 他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兽,呼吸低沉,目光如炬,将她牢牢锁在自己的领地之内。 走廊中佣人的脚步声,低语的声音。 “小姐,这是今天的午餐,少爷特意吩咐……” 女佣一边说着,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餐盘放置在床头柜上。 话未说完,便被沉楚连轻声打断:“下去吧。” 她没有任何食欲。 佣人已经适应她淡漠疏离的性格,之前就是如此了,失明后更甚。 她们怎么也想不到,锦衣玉食的小姐,还有什么烦恼。 少爷丝毫不苛刻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,反倒额外照顾,在她这里却如同洪水猛兽一般,唯恐避之不及。 沉楚连躺在床上,阖上眼眸。 …… 夏末的潮气浸润着肌肤,宛如一件永远也晾不干的湿衣。 栀子花开至荼蘼,与庭院中晾晒草药的清苦交织在一起,沉沉地坠入肺腑。 沉楚连蹲在槐树根旁看蚂蚁行军。 眼睛能看清每只蚂蚁钳着的食物碎屑——那是她刚才掉落的饼渣。 “数到一百零三就乱了。”沉辞的声音落下来,带着刚变声期的沙哑。 他总知道她在做什么。 少女扯住他垂下的衣角借力站起来,掌心沾了些许汗湿。 “月晴说今晚河滩有蟋蟀。” 月光应当是很亮的。 后来很多年她总在黑暗里反复描摹那个夜晚: 赵月晴的凉鞋陷进淤泥的噗嗤声,沉辞手电筒光柱里飞舞的蠓虫,还有河面碎银般跳动的光斑。 十一岁的少女裤腿挽到膝盖,露出细瘦的小腿肚,手电故意晃过沉辞清瘦的侧脸。 “听说你数学又拿了第一?” 赵月晴的声音绷得有点紧,像拽直的棉线。 沉辞的竹笼沉进水里,激起细小漩涡。“运气好。” 沉楚连忽然踩到滑苔,踉跄时攥住沉辞的后襟。 他肘部稳稳托住她,温度透过薄布料烫进来。 赵月晴的手电光在那停留片刻,突然转向芦苇丛: “在那儿!” 三个孩子的影子在河滩上扭打成一团,最终是沉辞用草茎编的网扣住了它。 赵月晴喘着气笑起来,齿尖咬着一点月光: “给我好不好?我用新编的手链跟你换。” 沉辞却把草笼塞进沉楚连手里。“她先瞧见的。” 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。 赵月晴的手电忽然灭了,黑暗中听见她踢踢踏踏踩水的声音。 回程时沉楚连手心攥着草笼,右手指尖勾着沉辞的衬衫下摆。 赵月晴不再跟着他们并排,而是走在前面三步远,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。 沉辞走在她前面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槐花的香气突然浓得呛人,许多年后楚连才明白,那是某种东西开始腐烂的气味。 奶奶总在黄昏时煎药。 陶罐咕嘟咕嘟响,蒸汽顶起盖子又落下,像疲倦的叹息。 她枯瘦的手指捻着药秤,蝉蜕、僵蚕、灯心草在秤盘上堆成小山。 “小连,”她忽然开口,眼睛仍盯着秤星, “你哥秋天要去市里念高中了。” 少女正坐在马扎上,剥着毛豆,绿色汁液染了指甲。 “市里很远吗?” “得过两座桥,转三趟车。” 奶奶抖落秤盘,药材哗啦倒进滚水。 苦味爆炸般填满屋子,熏得眼睛发酸。 窗外的沉辞正在批改课代表收来的作业,铅笔划过纸面沙沙响——老师让他帮忙批改基础题,说是“提前适应高中节奏”。 楚连忽然跑出去,将沁凉的手指贴在他后颈上。 他微微一颤,笔尖在作业本上拉出长长一道痕迹,却没有生气。 “闹什么。” “你会带我去市里吗?” 沉辞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屋檐下的露滴,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: “先得考进去再说。” 赵月晴来得更勤了,总带着各种借口——借《中考真题汇编》、问数学题、送她妈腌的酸豆角。 有次她隔着窗户看沉辞教沉楚连练毛笔字,手腕悬空运笔,墨汁在报纸上洇出兰叶。 楚连的“连”字总写歪,沉辞从背后握住她执笔的手,呼吸扫过她耳尖。 “你哥手真好看。” 月晴后来在河边玩耍时说, 沉楚连正把脚泡在水里逗小鱼,忽然抬起湿淋淋的脚丫踩在她膝上: “我的不好看吗?” 水渍在阿碧的碎花裤子上漫开,她也不恼,只轻笑:“你哥这样的,以后肯定谈个漂亮的姑娘。” 沉楚连猛地抽回脚,溅起大片水花。 雷雨(忆 窗外雷声轰鸣,雨点如豆子般砸在窗上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。 闪电划破夜空,一瞬间将卧室照得亮如白昼,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。 少女蜷缩在被窝里,手指紧紧攥着被角,每一次雷声炸响,她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。 她从小就害怕雷雨夜 又一道闪电劈开夜幕,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。 沉楚连再也忍不住,掀开被子跳下床,光着脚丫冲出房间。 她没有敲门。 “哥?”她小声唤道,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发颤。 沉辞正靠在床头看书,烛光微弱,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。 见妹妹闯进来,他放下手中的书,眉头微蹙:“睡不着?” 沉楚连点点头,站在门口不知所措。 她已经十岁了,不再是那个能理所当然钻入哥哥被窝的小女孩。 某种羞耻感与她对雷声的恐惧交织在一起,使她僵在原地。 “过来吧。” 沉辞叹了口气,声音里却没有丝毫不耐烦。他掀开被子一角,为妹妹腾出空间。 沉楚连如获大赦,迅速爬上床钻进被窝。 被子里还残留着哥哥的体温和气息。 她背对着沉辞躺下,心跳如鼓,不知是因为刚才的惊吓,还是因为此刻与哥哥同床共枕的亲密。 “这么大的雨,明天院子怕是又要淹了。” 沉辞说着,吹熄了蜡烛。 少女在被子里,不知怎的,她能清晰地听到沉辞平稳却并不深沉的呼吸声,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、刚沐浴过的香皂味,混合着一种她无法名状的、独属于他的气息。 被褥摩挲的细微声响,夹杂在二人身间。 忽然,一阵特别响亮的雷声仿佛就在院中炸开。 沉楚连吓得猛地一颤,几乎轻呼出声。 就在此时,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上了她外侧的耳朵。 那只手带着少年人略显粗糙的掌心纹理,温度却恰到好处,干燥而稳定。它并没有用力按压,只是那样轻柔地覆盖着,为她隔开了大半雷鸣的尖锐。 随即,他低沉而平稳的嗓音在另一侧耳畔响起,离得很近,几乎能感受到气息的微动,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声: “听见雨打芭蕉的声音了吗?” 她怔了一下,下意识地屏住呼吸,努力去分辨。 在隆隆雷声的间隙,密集的雨点敲打在窗外那几片宽大芭蕉叶上,发出“啪嗒、啪嗒”的声响,节奏急促而清晰。 窗外的雨声渐沥,不再是之前砸窗般的狂暴,而是变成了持续的、催眠般的白噪音。 房间内,两人的呼吸声在雨声的衬托下愈发清晰。 长时间的紧绷和之前的惊吓带来了疲惫。 她的眼皮渐渐沉重,越来越模糊。 在半梦半醒的边缘,她感觉到身后的沉辞动了一下。他似乎翻了个身,面向了她。她的背脊能隐约感觉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辐射。 然后,一只温热的手,极其轻柔地、试探地落在了她的头顶。 那只手只是轻轻地放着,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和重量。 手指甚至没有移动,就那样静静地搁在她散乱的头发上,像一种无声的抚慰。 沉楚连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。 最后一丝恐惧也被那掌心熨帖的温度驱散。 她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的小船,在风雨飘摇的夜里,安稳地停泊了下来。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,意识沉入温暖黑暗的梦乡。 在那之后,雷声似乎彻底远去,变成了遥远背景里模糊的鼓点。 黑暗中,沉辞的手在她发顶停留了许久许久,直到确认她完全熟睡,才极其缓慢地、小心翼翼地收回。 他静静地躺着,听着窗外渐弱的雨声,和身边妹妹安稳的呼吸声,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在夜色里睁着,映着偶尔闪过的、已然温柔许多的电光。 …… 一道惨白的电光如同巨兽的利爪,猛地撕开缝隙。 紧接着,雷声轰然而至。 沉楚连猛地从混沌的睡梦中惊醒,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,又狠狠抛向高空,失重感让她胃部一阵抽搐。 冷汗瞬间浸透了真丝睡裙,冰凉地黏在皮肤上。 她急促地喘息着,瞳孔在绝对的黑暗中徒劳地放大,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微光,任何一点轮廓。 无果,一片死寂的黑…… “……做噩梦了?”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,低沉又沙哑,带着近乎笨拙的轻柔。 沉楚连的嘴唇瞬间抿成一条苍白的、紧绷的直线。 她听见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,似乎压抑着千言万语,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,消散在雨声里。 又一连串闪电雷鸣,沉楚连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。 几乎在她颤抖的同时,一只大手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道,猛地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面、紧紧攥着床单的手。 他的掌心很烫,甚至有些汗湿,完全不同于记忆中那个少年干燥温暖的触碰。 那温度烫得惊人,几乎灼伤她冰凉的皮肤。 他的手指用力,指节坚硬,牢牢地包裹住她微颤的手,像是怕一松开,她就会碎掉,或消失。 她像被火舌舔舐,猛地一缩,却无法挣脱。那握力大得惊人,带着一种绝望般的固执。 “别怕。” 隔阂 他拇指无意识地、极其轻微地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,一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笨拙的安抚动作。 沉楚连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,全身猛地僵住。 一种更深的寒意从相贴的皮肤处窜起,沿着血液逆流,冻结了四肢百骸。 “别碰我!” 他动作骤然停顿,指尖变得僵硬。 “沉楚连,”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,带着疲惫, “开心一点好吗?他已经回不来了,不要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。” “回忆?” 沉楚连冷笑一声,黑色的瞳孔大而无神,目视前方。 “这句话谁都可以说,而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个话的人。” 沉默在雷声的间隙里疯狂滋长。 他不知道就这样握了多久。 时间失去了意义。 直到他感觉自己胸腔里那阵酸胀的疼痛慢慢麻木。 最终,他极其缓慢地、一寸寸地松开了手指。 他没有立刻离开。 少女目视前方,缓缓张口。 “林昭衍,你一边拼命抹杀我的过去,一边又奢望我能有一个你想要的、‘开心’的未来?” 她摇了摇头, “有意思吗?” 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。转身离开了卧室。 沉楚连依旧僵硬地躺着,直到确认他真的走了,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,缓缓蜷缩起来。 窗外的雨,不知疲倦地下着。下着。 这一夜,无人安眠。巨大的沉默里,某些东西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水底,再也打捞不起。 —— 邮差的自行车铃铛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。 沉楚连抬起头,看见那个穿着绿色制服的身影停在了他们家斑驳的木门前。 “有你们家的信!”邮差扯着嗓子喊了一声,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从门缝里塞了进来。 沉辞正在屋里抄写一份临时找来的学习资料,闻声走了出来。 他袖子挽到手肘,露出清瘦却已有几分力量感的小臂。 捡起地上的信,目光落在信封上时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 那信封很挺括,与镇上常见的粗糙信纸完全不同。 上面打印着清晰的地址,以及一个对于他们而言几乎有些陌生的名字——沉芳宁。 沉楚连也凑了过来,好奇地看着哥哥手中的信。 “是妈妈?”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隐约的期待。 沉辞“嗯”了一声,表情看不出太多情绪。 他用一把小刀,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边缘。 沉辞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文字,他看得很快,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用力,几乎要按破那光滑的纸面。 他清瘦的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,唇瓣抿成一条平直的线。 院子里静得只剩下远处模糊的蝉鸣。 沉楚连屏住呼吸,心脏莫名地跳得快了些。她隐隐感觉到,这封信带来的,绝非普通的问候。 终于,沉辞看完了。 “妈妈…说了什么?”沉楚连忍不住小声问道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。 哥哥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神色这么凝重的时候。 “…她再婚了。” 他顿了顿,像是在选择措辞, “对方家境很好,在省城。她要把我们接过去…一起生活。” “接我们去省城?”沉楚连愣住了。 省城,那是一个只在电视里和课本上出现过的地方。 对她来说遥不可及。 她下意识地看向哥哥,眼神里充满了不知所措的依赖和憧憬。 沉辞没有回应她的目光,他的视线落在了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。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,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。 “林家…”他几乎是无声地重复了一下信中提到的那个姓氏。 “有个儿子,比你大两岁。” “那就是比哥哥小一岁咯。” 少女望着他,面容天真而纯净。 “小连,出来玩咯!” 对岸河边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声,还有赵月晴和几个女孩隐约的说笑声。 那声音来自他们熟悉无比、浸润到骨子里的日常。 此刻听来,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,突然变得有些遥远和不真实。 沉楚连看了哥哥一眼,站起身来。 “我来啦,等等我!” 她回来时,天色已近日暮。 村子里各户人家炊烟袅袅,巷子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。 少女小巧的鼻上,沁出了丝丝薄汗。 她推开自家那扇略显沉重的、吱呀作响的木院门,熟悉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,让她不自觉地放松下来。 沉辞正坐在檐下的旧书桌旁,他只是静静地坐着,侧影被灯光拉得很长,投在斑驳的墙壁上,显得格外清瘦而沉默。 桌上,似乎摆着什么东西,距离有点远,看不真切。 “奶奶,你们怎么不吃啊?” 奶奶似乎被她的声音从遥远的思绪中惊醒,身体微微一动,缓缓转过头来。 “不急…”奶奶的声音有些沙哑,带着疲惫,“等你哥…有点事。” “哥哥?” 她扭头望向沉辞。 沉辞从椅子上站起来,拍了拍她的肩膀。 “无事,去吃饭吧。” 哥哥那句轻飘飘的“无事”,此刻听起来,像一个苍白而脆弱的谎言。 沉楚连低下头,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粥。 因为那封信升起的好奇和兴奋,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沉甸甸的、冰冷的预感,像一块石头,压在了她的心口。 晚饭后,沉楚连帮着奶奶收拾碗筷。她看到奶奶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,偷偷用袖口擦了一下眼角。 轻轻踱步到院子里,看到沉辞还坐在檐下那盏孤灯旁。 他没有看书,也没有做任何事,只是仰头望着漆黑的、没有几颗星星的夜空,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独而凌冽。 沉楚连没有走过去,她只是站在屋门口的阴影里,静静地看着哥哥。晚风吹过,带着夜晚的凉意和老槐树叶沙沙的响声。 她知道,有些东西,从这个黄昏开始,已经不一样了。 林家 玄关一侧摆放着一条造型极简的深色乌木长凳,光洁得几乎看不到使用痕迹,更像是一件陈列品。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烟丝味。 客厅极其宽敞,铺着厚实的深色地毯,吸走了所有脚步声。 扶手是光滑冰冷的实木或金属。楼上的走廊又长又深,两侧房间门整齐划一,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线。 “过来,给你们介绍一下,” 沉芳宁的声音像是浸过了糖水,黏糊糊的,不是他们记忆中的清越语调。 “这是小衍。你要叫他哥哥哦,楚连。” 她伸手想把躲在他身后的沉楚连往前轻推。 沉楚连的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身旁沉辞的衣角。 怯生生地抬眼,望向沙发方向。 林昭衍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,穿着一身崭新的、带有醒目logo的运动装,怀里抱着一个崭新的篮球。 他似乎对眼前的“认亲”戏码毫无兴趣,眼睛盯着墙上那台巨大的、播放着嘈杂动画片的液晶电视。 嘴角撇向一边,带着一种与十三岁年龄不符的、毫不掩饰的倨傲与漠然,仿佛他们是闯入他领地的、不值得多看一眼的虫子。 沉芳宁似乎有些尴尬,笑容僵了一下,旋即又堆起更浓的笑意,试图缓和气氛: “小衍平时喜欢运动,以后你们可以一起玩……” 她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裙摆, “来,妈妈先带你们去看看房间,在二楼……” 她话音未落,正准备领他们走向楼梯时,楼梯上方传来了脚步声。 林昭衍不知何时离开了沙发,抱着篮球,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下来。 他身高已经蹿得颇高,几乎与沉辞持平,眼神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、恶劣的挑衅。 目光在沉楚连紧紧攥着沉辞衣角的手上扫过。 沉芳宁站在她身后,轻声催促着他: “叫哥哥。” 沉楚连望了沉辞一眼,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。 “哥哥。” 她的嗓音清脆,怯生生的,微抬起头,看着眼前嚣张跋扈的男生。 “新来的?” 林昭衍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刻意拖长的懒洋洋的调子, “乡下来的土包子也配叫我哥哥?” 篮球在他指尖熟练地转动着,那鲜亮的颜色像一团跃动的、不祥的火焰。 沉辞的身体绷得更紧了,将沉楚连完全挡在身后,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睛,深不见底,骤然结了一层薄冰。 “小衍!怎么说话呢!” 沉芳宁出声呵斥,比起训斥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表演。 林昭衍嗤笑一声,目光掠过沉芳宁,觉察到沉辞细微的动作后,直接钉在他身上。 他虽未长开,极具侵略性的眉眼却带着十足的恶意: “听说你学习很好?以后是不是想赖在我家吃白饭啊?” 就在那一瞬间,他手腕猛地一用力,那颗崭新的、沉重的篮球带着风声,径直地砸向沉楚连。 太快了!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,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光影迎面撞来! “砰!” 一声闷响。不是砸在她身上。 沉辞在最后一刻猛地将她完全扯到身后,用自己的肩膀和胸膛硬生生挡下了这一记重击。 篮球砸在他单薄的胸膛上,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。 然后弹开,咕噜噜地滚到一边。 沉辞被打得踉跄了一下,闷哼一声,脸色瞬间白了几分。 但他立刻稳住了身形,猛地抬头,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清晰的、冰冷的怒火。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,攥紧拳头就要上前。 “沉辞!”沉芳宁失声惊叫,一把死死拉住了他的胳膊,指甲几乎掐进他手臂的肉里, “别冲动!他是你弟弟!他不懂事,你让让他!” 弟弟?不懂事?让让他? 沉楚连躲在哥哥身后,吓得浑身发抖。 看着母亲紧紧箍住哥哥的手臂,看着那个施暴者脸上得意又轻蔑的冷笑,看着哥哥因愤怒和隐忍而微微颤抖的脊背……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。这个世界,和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的世界,彻底割裂开来。 —— 林宅的客房很大,大得空荡。雪白的墙壁,崭新的家具,散发着木材和油漆的混合气味,陌生而冰冷。 “哥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碎得不成调。 沉辞垂下眼睫,看了看自己的伤处,表情很淡,仿佛那不属于他。 他甚至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,但那弧度还未形成就已消散在唇角,只余下一片疲惫的苍白。 “没事,不疼。” 他说,声音低哑。 骗人。怎么可能不疼。 沉楚连的眼泪掉得更凶了。 她鼓起勇气,伸出微微发颤的指尖,极其轻柔地抚上那伤痕的边缘。 她的触摸轻得像羽毛,沉辞的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,呼吸有片刻的凝滞。 她低下头,凑近那片伤痕,像小时候无数次他安慰她那样: 轻轻地、一下下地朝着那淤痕吹气。 微凉的气流拂过滚烫的皮肤,带去一丝微不足道的、心理上的慰藉。 然后,她开始哼唱,声音破碎,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,断断续续: “吹吹…痛痛飞…飞走了…就不疼了…” 这是以前,她磕碰了膝盖或摔破了手心时,沉辞总会把她抱在怀里,一边对着伤处轻轻吹气,一边低低哼唱的。 她越是吹气,越是唱着那熟悉的调子,眼前的淤痕就越是清晰,越是狰狞。 它所代表的冰冷现实——林昭衍恶意的笑,母亲偏袒的阻拦。 童谣的调子最终扭曲在了喉咙里,化作了低低的啜泣。 “别哭…”沉辞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更深重的疲惫。 他伸出手,似乎想像以前那样揉揉她的头发,但动作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,最终只是略显笨拙地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。 是他保护不好她,让她伤心。 “哥,是不是很疼……” 沉楚连伸出手臂,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清瘦的腰身,把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埋进他温热的胸膛,又不敢真的压到他的伤处。 少女柔软的身体紧密地贴合着他。 她细微的、克制的啜泣声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他的耳膜。 他的手臂抬起,悬在半空,落下不是,收回也不是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张力。 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,急促而慌乱,紧贴着他的。 也能感觉到自己的,沉重而混乱,撞击着那片新鲜的淤伤,发出无声的、震耳欲聋的轰鸣。 学校 第二天清晨,他们在餐厅见到了林德辉。 他坐在长桌的主位上,穿着笔挺的西装,正在看一份财经报纸。 手边放着咖啡,香气浓郁。 他看起来精明而威严,脸上带着惯于发号施令的沉稳,但眼角细微的纹路里藏着算计。 沉芳宁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布菜,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。 见到孩子们下来,赶忙小步过去,蹲下身,在和孩子平视的角度,招呼他们: “来,这就是你们的林叔叔。” 沉楚连的声音依旧怯怯的,看着妈妈殷切的眼神,她不由得抓紧了哥哥的手: “林叔叔好。” 林德辉的目光适才从报纸上抬起,首先落在沉楚连身上。 那目光在她白皙、还带着稚气的脸蛋上停留了片刻,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,思忖着其未来的可利用性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。 沉楚连被这样的目光打量,有些不自在,下意识地往沉辞身后缩了缩。 然后,他的目光转向沉辞,脸上露出一丝堪称“温和”的笑意,却未达眼底: “听芳宁说,你学习成绩很好,非常优秀。” 沉辞站得笔直,不卑不亢地应道:“林叔叔好。” “嗯,”林德辉放下报纸,端起咖啡抿了一口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。 “很好。以后多带带小衍,你们兄弟俩要互相帮助。等将来长大了,你就进公司,好好辅助小衍,帮他把林家的家业撑起来。” 他说得如此自然,如此天经地义。 仿佛沉辞寒窗苦读得来的所有优异,他身上那份与这个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清高与坚韧,就是为了辅佐那个昨天才用篮球恶意砸伤他的、不学无术的亲生儿子。 沉辞的存在,仿佛只是为了给林昭衍这棵看似歪斜的树苗提供一个合格的、听话的支架。 沉辞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,握着沉楚连的手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瞬,那力道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。 但他没有反驳,甚至没有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,只是沉默地垂下眼帘,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,完美地遮住了眸底深处翻涌的、冰冷的暗流与屈辱。 阳光依旧明亮,甚至有些炫目。 安排很快下来了。 林德辉一句话,沉辞和沉楚连便被分别安排进了A大附中和附属小学,与林昭衍成了名义上的“同学”。 开学第一天,黑色的豪华轿车准时泊在大门外。 林昭衍斜倚车门,眉头紧锁,满脸不耐。 他一身剪裁考究的崭新校服,手提书包,目光倨傲地掠过刚刚走出的沉家兄妹——尤其在沉辞那身虽整洁却明显过时的旧校服上停留片刻,嘴角扬起一丝毫不遮掩的讥诮。 “你们就打算穿这个?”他语气刻薄,“别跟我走一起,我嫌丢人。” 话音未落,他已率先拉开车门,径直坐了进去。 沉楚连有些无措地看了一眼哥哥,眼神里透着不安。。 沉芳宁站在门口,脸上带着些许为难,嘴唇微微翕动,,最终却只是低声道: “快上车吧,要听话。小衍只是……跟你们开玩笑呢。” 沉辞神色未变,只平静地走向驾驶窗,对司机李叔说:“我们坐公交就行。 李叔愣了一下,看向沉芳宁,又看看一脸冷硬的沉辞和怯生生的沉楚连,有些犹豫: “这…少爷,公交很挤的,而且路线复杂…” “我看过线路了,很方便。” 沉辞打断他,语气不容拒绝,然后自然地拉起沉楚连的手, “走吧。” 他牵着妹妹,转身走向与轿车截然相反的方向。 身后,是林昭衍从车窗里投来的,混合着恼怒和一丝被无视的难堪的目光,以及轿车绝尘而去时带起的微弱气流。 而此刻,省城的街道宽阔得令人心慌,车流如织,喇叭声尖锐,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冷硬的光,公交站牌上密密麻麻的线路图和站名看得人眼花缭乱。 沉辞却显得异常镇定,他提前做足了功课,准确地带着妹妹找到了要乘坐的线路。 早高峰的公交车像一个塞得过于饱满的罐头,拥挤、闷热,充斥着各种陌生的体味、早餐的味道和发动机的轰鸣。 沉楚连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角,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,小脸憋得通红。 沉辞用自己清瘦却坚定的身体为她隔开一小片空间,手臂护在她周围,神情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,仿佛周遭的喧嚣与拥挤都与他无关。 “抓紧我。别松手。” 声音不高,却异常沉稳,像锚一样定住了她慌乱的心神。 过了一会儿,车身又是一个猛烈的晃动,沉楚连差点没站稳,低低惊呼了一声。 沉辞的手臂立刻收紧了些,将她更稳地护住,同时低声快速问道: “撞到哪里没有?” 沉楚连摇摇头,把脸埋在他臂弯的衣服里,闷闷地说:“没有…” “再忍一下,” 他的声音贴近她耳边,语调放缓了些,带着隐忍的愧疚, “很快就到了。” 附小校门气派,穿着统一漂亮校服的学生们像快乐的小鸟,说着流利的普通话,脸上洋溢着自信阳光的笑容,三三两两地走进校园。 沉楚连站在门口,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沉芳宁新买的、虽然漂亮却总觉得哪里不合身的裙子,还有那个崭新的、散发着皮革味道的双肩包,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和格格不入感像潮水般涌上来,几乎要将她淹没。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,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 “快进去吧。” 沉辞轻轻推了她一下,声音平静。 她踌躇着,几乎想转身跟着哥哥回去。 “嘿!你是新来的吗?”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。 沉楚连抬起头,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、眼睛亮晶晶的女孩,正笑着看她,脸上没有嘲笑,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友好,像是一缕拂过脸庞的清风。 “我叫苏晚!你是哪个班的?” 她小声地回答:“我…我叫沉楚连,五年二班…” “哇!我们同班耶!可,我怎么不知道你?” 苏晚有些疑惑。 沉楚连声音很小: “我是新转学过来的。” 女孩闻言,惊喜地拉住她的手, “你果然是新来的,走吧,我带你去教室!我跟你说,我们班主任人可好了……” 被那双温暖的手拉着,听着身旁女孩叽叽喳喳的介绍,沉楚连忐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。 她回头看了一眼,沉辞还站在校门口,见她看过来,极轻地点了下头,示意她安心。 阳光下,哥哥的身影清瘦而孤单。 附中和附小挨得近,沉辞送完她,便朝着附中校门走去。 日常 放学时,李叔的车果然又等在了附中和附小的门口。 林昭衍依旧一脸不爽地坐在车里。 他摆出一副大爷样,还骂骂咧咧地催促司机快走: “李叔,怎么还不开车啊,再不开车,到家菜都凉了。” 沉辞牵着沉楚连出来,沉楚连脸上带着一丝和新朋友相处后的轻快。 但在看到那辆黑色的轿车时,那点轻快又迅速隐去了。 李叔没有理会身后林昭衍的不满,恭敬地打开车门: “少爷,小姐,请上车吧。” 沉辞依旧拒绝:“谢谢李叔,我们不麻烦了,坐公交回去。” “这…夫人吩咐了要接你们一起回去的…” 李叔有些为难。 “我会和她说的。”沉辞的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,拉着沉楚连,再次走向了公交站台。 公交车摇摇晃晃,穿行在夕阳西下的城市街道。窗外是飞速掠过的繁华街景,霓虹初上,勾勒出城市的轮廓。 沉楚连累极了,小小的身子倚在窗边。 她柔软的黑发被晚风轻轻拂动,长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,小脑袋一点一点的。 沉辞看着她熟睡的侧脸,目光深沉。 转眼间,来到林家已近半月。 秋意渐浓,窗外庭院里那树开始零星地飘落黄叶,打着旋铺在草坪上,很快便被沉默的佣人扫去,不留一丝痕迹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 沉辞和沉楚连的房间相邻,位于别墅二楼走廊的尽头。 这里不如主卧的采光,也不及林昭衍的房间占据着最好的朝向和通风。 光线总是来得迟,去得早,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、阴凉的静谧。 林昭衍自第一日的篮球事件后,并未再有什么实质性的暴力举动。 在客厅、楼梯、餐厅这些不可避免会碰面的地方,他那双带着戾气的眼睛,总会精准地捕捉到少女的身影,然后投去一个冰冷的眼神。 或者从齿缝间挤出几句不高不低、却恰好能让她听见的讥讽话语:比如“挡路了,滚开”,或者“穿得再像样也遮不住土气”。 这些无形的刺,比直接的殴打更让沉楚连感到恐惧和窒息。 它们无声无息地渗入日常,让她对走出房门产生了极大的抗拒。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,打扰哥哥本就紧张的备考节奏,更不愿成为他前途上的任何一道负担。 然而,偌大的房间,当只剩下她一个人时,也会迅速被一种巨大的、令人心慌的空旷和寂静所填充。 她的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向隔壁那扇门。 沉辞的房间几乎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。 她常常抱着自己的枕头,悄无声息地溜进去,蜷缩在沉辞的床上,看着他伏案学习的清瘦背影。 台灯的光晕柔和地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,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。 有时看着看着,她就歪在一边睡着了,呼吸变得均匀绵长。 起初,沉辞会在她睡着后,将她连人带枕头抱起来,低声说: “小连,回自己房间睡。” 然后把她送回隔壁的床上,盖好被子。 但后来,她等待的时间越来越晚,有时功课太难,他熬到深夜,回头时发现她早已在他的床上沉沉睡去,睫毛上甚至还带着未干的泪痕,无意识地紧紧攥着他的被角。 他试着轻轻推她: “小连,醒醒,回去睡。” 她只是在梦中含糊地呓语,带着哭腔: “哥…别走…” 翻个身,更紧地攥住了被角,眉头蹙得更深。 沉辞伸出的手顿在半空,最终只是极轻地叹出一口气。 他沉默地替她掖好被角,将台灯的光线调得更暗一些。 她时常会被噩梦惊扰,他在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地伸出手,隔着被子,拍抚她的背脊,用一种带着睡意的、模糊不清的嗓音低喃: “不怕…我在…” 亲昵 沉楚连洗完澡,穿着柔软的棉质睡裙。 天气已然入秋,凉意丝丝沁入她的体内。 乌黑的发虽然已经吹干,但仍旧披散在肩头,发梢还在滴着水,氤氲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 她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哥哥专注的背影,然后像只猫一样轻巧地溜进去。 这么多日来,对于这件事情,她早已轻车熟路。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蜷到床上,而是慢慢走到书桌旁。 沉辞坐在书桌前,脊背挺直,清瘦的身影被灯光放大后投在墙壁上,显得有些孤寂。 他正凝神解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,眉心微蹙。 犹豫了一下,然后带着一丝试探般的任性,不由分说地挤进了少年的怀里。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,随后渐渐放松,任由少女靠在他胸前。 沉楚连不满足,挪了挪屁股寻了个更为惬意的姿态,侧身坐在他腿上,又将头轻轻倚靠在他的肩头,宛若寻得了最安稳的归宿。 沉辞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。 笔尖在纸上顿住,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。 少女刚沐浴过的身体带着温热潮湿的水汽和沐浴露残留的香气,柔软而缭绕,一寸寸漫进他的呼吸中。 “……别闹,在做题。”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,平稳的气息也略有些紊乱,试图维持兄长的威严,手臂却下意识地微微调整,虚环住她,防止她掉下去。 “你看你的嘛,我不说话。” 她小声嘟囔,声音里带着一丝狡黠的有恃无恐,甚至还故意蹭了蹭,湿发贴在他颈侧的皮肤上,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。 沉辞喉结微动,试图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习题,但怀里的温软和重量如此真实,鼻尖萦绕的香气挥之不去。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脊背的线条,肩胛骨的起伏,以及令人心慌意乱的体温。 笔尖久久未动。 沉楚连却贪恋他的怀抱。 这里,只有她和哥哥。 他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像是投降,又像是某种纵容的默许。 空着的那只手绕过她的肩膀,重新拿起笔,试图继续,但速度明显慢了许多。 怀里的女孩得逞般地微微弯了弯嘴角,安心地闭上眼睛,享受这窃取来的温暖与安宁。 有时,她会得寸进尺。 比如像今晚,顶着一头未吹干的发就来寻他。 “哥——” 她拖长了尾音,带着明显的、刻意的撒娇,手指拽了拽他的衣袖, “头发湿着睡觉会头疼的。” 眼睛里满是期待和不容拒绝的执拗。 沉辞放下笔,看着她滴水的发梢和微微泛红的脸颊,眉头微蹙: “怎么不自己擦干?” “累嘛……”她瘪瘪嘴,理由蹩脚却理直气壮。 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,终究还是败下阵来。 他让她坐在床沿,自己站在她身前。 先用干发巾尽可能吸掉多余的水分,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,却异常温柔。 热风呼啸而出,他的手指穿行在她浓密微卷的发丝间。 发丝缠绕着指尖,他小心翼翼地拨动着她的头发,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耳廓或后颈细腻的皮肤。 沉楚连舒服地眯起眼睛,像一只被顺毛抚摸的猫咪,微微向后仰着头,将自己完全交付于他的手中。 透过发丝的缝隙,她能瞥见他低垂而专注的眉眼,紧抿的唇线,以及那截线条流畅的下颌。 “哥,你有喜欢的女生吗?” 她鬼使神差的问出了这句话。 话音落下的瞬间,她立刻就后悔了。因为—— 她清晰地感觉到,正在她发间穿梭的手指猛地顿住了。 吹风机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此刻显得尤为刺耳。 沉辞的动作完全停了下来。 他拿着吹风机的手悬在半空,另一只还插在她发丝间的手指变得有些僵硬。 然后,他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,重新开始动作。 动作变得有些急促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粗暴,手指不再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皮肤,而是快速地、机械地拨动着她的头发。 吹风机的热风也变得有些烫人。 “……怎么突然问这个?”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。 沉楚连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,一种混合着委屈、尴尬和做错事般的慌乱攫住了她。她缩了缩脖子,小声嘟囔,试图掩饰: “就……随便问问嘛……” “没有。” 他生硬地打断她,语气斩钉截铁, “好好读书,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。” “哦……”她低低地应了一声,再也不敢抬头看他,也不敢再说话。 他不再说话,只是加快了动作,直到发丝七八分干,便关掉了吹风机。 世界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。 “好了。” 他收起吹风机,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淡,“回去睡吧。” 流言 初秋的寒意悄然渗透进省城的每一个角落。 附小的校园里,法国梧桐的叶子已几乎落尽,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只枯瘦的手,伸向灰白色的天空。 呵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,又倏忽消散于课间的喧闹声中。 然而,寒意未至,流言已起。 ——那个据说家里很有钱、脾气很臭、打球很凶的林昭衍,好像多了个“妹妹”,就在他们小学部,好像叫……沉楚连? 谣言总裹着猜测与扭曲翩跹而来。 有人声称目睹他们从同一辆黑色豪华轿车中下来,亦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两人同居一处。 孩子们的恶意,从来天真而又纯粹。 这些话,几经辗转,传到了林昭衍的耳朵里。 篮球训练课刚结束,他一身涔涔热汗,正与队友嬉笑闲聊。 一个常跟他厮混、家里有些生意往来的男生,勾着他的肩膀,调侃: “衍哥,可以啊,听说藏了个小妹妹在家?什么时候带出来看看啊?” 四周围拢的几个男生顿时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。 林昭衍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,随即以一种几乎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垮塌,最后凝成铁青。 像是被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玷污了。 他猛地甩开那男生的手,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,甚至破了音, “谁是她哥?!她也配?!”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他。那个开玩笑的男生也愣住了,脸上讪讪的,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。 他无法接受沉楚连被当作自己的妹妹,并认定是她为攀附林家而故意散播谣言。 从此,沉楚连的日子变得更加难过。 放学铃声刚落,教学楼里顿时人潮涌动。 沉楚连今天是自己一个人走出教学楼,苏晚昨天感冒请假了。 梯口挤满了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学生,推搡喧哗间,林昭衍一眼就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 她身形单薄,独自走着,仿佛喧嚣人海中的一叶孤舟。 他看着少女的背影,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来到了她身后,作恶的念头忽起。 力道又猛又刁钻,让她顿时失去平衡,踉跄着向前跌了好几步,摔倒在楼梯口处。 书包里的铁质文具盒哐啷啷一阵乱响,纸张散落出来。 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,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,仿佛撞开的只是一件碍事的垃圾。 脚步没有丝毫停顿,径直向下走去。 周围倏地一静,几个同学诧异地望过来,还有人互相交换着看好戏的眼神,窃窃私语声在狭窄的楼道里细碎地传开。 “呀,摔得好重……” “是林昭衍推的吧?” “不知道,离远点……” 沉楚连狼狈地趴在地上,手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,眼前一阵发黑。 散落的纸张和文具散乱在身边,像她此刻茫然又屈辱的心情。 她抬起脸,茫然无措地看向四周。 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,有同情,有好奇,更有冷漠和事不关己的围观。 篮球场上,当他看到沉楚连和苏晚从旁边经过时,会故意将手中的篮球以一种近乎发泄的力度,猛地砸向她脚边的地面。 篮球砰然巨响,溅起灰尘,吓得沉楚连猛地一跳,脸色煞白。 他会和他的那群哥们儿发出放肆的、带着恶意的哄笑。 尽管苏晚会站在她身前和高年级生理论,可她依旧一阵阵目眩。 甚至在走廊不期而遇时,他会停下脚步,用那双充满戾气的眼睛死死盯住她: “喂,听着,在外面不许跟任何人说你是我妹妹。听见没有?” 少女的目光落在自己脚下昂贵却冰冷的地毯花纹上。 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揪住衣角,指节泛白。 此刻一种尖锐的、清晰的厌恶像毒藤般迅速缠绕上心头。 她不想看他,也不想回应他。 她只是极快地点了一下头。 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短促而模糊的音节: “……嗯。” 她从来就没把他当成过哥哥。 从来她的哥哥就只有沉辞一人,足矣。 这个认知像磐石一样坚定。 林昭衍的警告于她而言,甚至带着一丝解脱——她同样厌恶与他产生任何形式上的关联。 然而,事情的发展往往偏离预想的轨道。 林昭衍越是如此“特别”地“关注”沉楚连——撞她、用球吓唬她、凶巴巴地警告她——在某些旁观者,尤其是那些对男女之情刚刚萌芽起模糊意识的高年级学生看来,就越发像是另一种意味的“特殊”。 于是,一种新的、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流言开始悄然滋生。 “哎,你们发现没,林昭衍好像总找那个新来的沉楚连的麻烦?” “对啊对啊,打球还老往她那边看!” “不会是喜欢人家吧?男生不都这样,越喜欢谁就越爱欺负谁……” 这些窃窃私语像风一样,无孔不入。 最终,也飘到了沉楚连的耳朵里。 彼时,她正和苏晚晴在洗手台前洗手,旁边隔间里几个女生的嬉笑议论清晰地传了出来。 听到自己的名字和林昭衍的以这样一种荒谬的方式被捆绑在一起,沉楚连只觉得一股恶寒从脊背窜起,胃里一阵翻涌。 水流哗哗地冲在她的手背上,很凉,很肮脏。 之前关于“妹妹”的传闻,她虽然厌恶,但至少那还算是一个无法否认的、令人无奈的事实。 她可以选择沉默,选择忽视。 她绝不愿意和林昭衍这三个字以任何形式的“暧昧”扯上关系。 一种强烈的、急于撇清的冲动攫住了她。她猛地关掉水龙头,水流声戛然而止,吓了旁边的苏晚晴一跳。 “楚连,你怎么了?”苏晚晴担心地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。 沉楚连嘴唇翕动了一下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她能说什么?否认吗?可越是否认,在那些看热闹的人眼里,会不会越像是欲盖弥彰? 迷思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——是久未充分通风的、滞闷的空气,混合着尘埃、眼泪干涸后的微咸。 这房间里的一切,都还是沉辞离开时的样子。 而此刻,沉楚连正蜷缩在远离床铺的、最昏暗的墙角。 她穿着单薄的睡衣,赤着脚,双臂紧紧抱着膝盖,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,像一只被彻底遗弃、失去所有生存意志的幼兽。 长发披散下来,遮住了她的脸,只有瘦削的肩膀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。 一整天了,她几乎维持着这个姿势,佣人送来的食物和水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,无人敢近前劝说。 林昭衍站在门口,高大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,投在冰冷的地板上。 他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,西装外套还带着外面的寒气。 他看着墙角那团身影,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。 他试过所有强硬的手段,医生、药物、甚至短暂的禁闭,但只换来她更剧烈的抗拒和更深沉的绝望。 她像一株彻底关闭了所有感知的植物,拒绝光照,拒绝水分,只想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枯萎。 他最终只是疲惫地、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,脱下带着寒意的外套,轻轻走过去。 他在她面前蹲下,试图看清藏在长发后的脸。 “小连,”他声音沙哑,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,“去床上睡,地上凉。” 没有回应。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。 他沉默了片刻,然后伸出手,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轻柔地,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,试图将她抱起来。 她轻得吓人,像一片羽毛。 在他的怀抱里,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。 就在他抱着她,走向那张床时,怀里的少女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 发丝摩擦着他的衬衫,发出细微的窸窣声。 然后,一个极其模糊的呓语,如同梦中的叹息,逸出她干裂的嘴唇: “……哥?” 林昭衍脚步瞬间顿住,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。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,像一面被胡乱敲响的鼓。不是因为喜悦,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恐慌和……一种罪恶的悸动。 怀中的少女似乎并不满足于这短暂的沉默和停滞。 她又是一声更加清晰、带着哽咽和无尽委屈的呜咽: “我…好想你……呜……” 她知道吗?她知道此刻抱着她的人是谁吗?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,机械地、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,拉过被子盖住她冰冷的身体。 他弯着腰,呼吸放得极轻,目光复杂地落在她潮红而泪痕交错的脸颊上,不敢过多言语,生怕惊醒她,也生怕打破这片刻荒谬的、偷来的温情。 就在他准备直起身,逃离这令人窒息又沉溺的氛围时—— 一只冰凉而纤细的手忽然从被子里伸出,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手腕。 他浑身一震,低头看去。 她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睛,眼神涣散而迷蒙,没有焦距,仿佛透过他在看着另一个遥远的时空。 眼角的泪痕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光。 “……不要走……”她的声音气若游丝,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哀恳,“别…丢下我……” 这句话,重重砸在林昭衍心上。 她知道是他吗?还是依旧沉溺在关于另一个人的幻梦里? 他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这一刻,他无法挣脱这只手,无法拒绝这声哀求——即使这哀求根本不是给予他的。 壁灯的光晕昏黄。窗外城市的噪音遥远而模糊。 房间里,只剩下两人交织的、并不平稳的呼吸声。 他看着她再次陷入昏睡的容颜,看着她即使睡梦中也紧蹙的眉头,看着她抓着自己手腕的、骨节分明的手。 他竟可耻地贪恋着这误认的瞬间,贪恋着这片刻她不再对他露出恐惧和厌恶的、虚假的温顺。 但他依旧坐着,一动不动,任由时间流逝。 伤疤 深秋的午后,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。 房间里很安静,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。 沉楚连盘腿坐在床上,正低头翻着一本旧画册。 沉辞坐在书桌前,专注地解着一道物理题。 忽然,沉辞放下了笔。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,转过头,目光落在了少女裸露在外的膝盖上。 那里,一块明显的擦伤赫然映入眼帘。 他站起身,几步走到床前,蹲下身,手指极轻地碰了一下那伤口的边缘。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,边缘泛着深红色,中心结了一层薄薄的暗红色痂,周围还带着些许未褪尽的青紫淤痕。 “怎么回事?”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,带着一种强压下去的怒火, “什么时候伤的?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石子砸过来。 沉楚连被他罕见的严厉吓到了,下意识地把腿往后缩了缩,眼神躲闪着,不敢看他。 “没…没事……”她小声嗫嚅着, “就是……体育课上不小心摔了一跤。” “摔了一跤?” 沉辞重复了一遍,声音更冷了几分。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,那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一切伪装, “沉楚连,你看着我。你再跟我说一遍,是怎么弄的?” 沉楚连在他的注目下无所遁形,睫毛剧烈地颤抖着,眼眶迅速泛红。 从小到大,哥哥总能识破她的谎言。 终于,她败下阵来,低下头,细若蚊蚋: “……是…是林昭衍……他推我…楼梯…” 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,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,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。 但他什么也没说。 只是站起身,从抽屉里拿出碘伏和棉签,又沉默地走回来,蹲在她面前。 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。 他用棉签蘸取棕色的碘伏,为她消毒伤口,生怕弄疼她。 但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,下颌线紧绷,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沉楚连连哭泣都不敢大声,只能无声地掉着眼泪。 沉辞从小到大很少显露情绪。 包扎好后,他将东西放回原处,依旧一言不发。 那天晚上,沉楚连又像寻求庇护般,赖在他房间里睡着了。 或许是因为受了惊吓和委屈,她睡得并不安稳,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。 沉辞坐在床边,看了她很久很久。 窗外的月光冰冷地洒进来,照在他毫无睡意的脸上,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。 第二天清晨,沉楚连醒来时,发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。 哥哥通常起得很早,她并未在意。 等她洗漱完下楼,准备吃早餐时,却在餐厅门口愣住了。 沉辞正坐在餐桌旁,背对着她。 就在他侧过脸拿牛奶的时候,沉楚连清晰地看到——他嘴角靠近下颌的位置,有一块明显的、新鲜的青紫色淤痕,甚至微微有些肿胀。 她的心猛地一跳。 紧接着,她又注意到他放在桌面的左手手腕处,缠绕着一圈白色的绷带,显然是新包扎的。 “哥……” 她下意识地开口,想问这是怎么了。 就在这时,一阵略显沉重拖拉的脚步声从楼梯方向传来。 林昭衍背着书包,慢吞吞地走下楼梯。 他伤得更重。 一边眼眶明显青肿,眼白里甚至带着血丝。 嘴角破裂。 走路时,一条腿似乎有些不便,动作僵硬。 他那张总是带着倨傲和戾气的脸上,此刻更多的是阴沉和一种难以置信的……屈辱。 他看到沉辞和沉楚连,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,尤其是落在沉辞身上时,带着一丝忌惮。 但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重重地拉开椅子坐下,发出刺耳的噪音。 沉芳宁看到林昭衍的样子,才恍然发觉,吓得惊呼一声: “你们这是怎么了?打架了?!” 林德辉放下报纸,眉头紧锁,带着不悦和审视。 沉辞端起牛奶杯,喝了一口。 他甚至没有看林昭衍一眼,只是淡淡地对沉芳宁说: “没事,妈,不小心碰了一下。” 林昭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,却没有反驳,只是恶狠狠地撕扯着手里的面包。 沉楚连低着,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,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。 她看看哥哥嘴角的伤和手腕的绷带,再看看林昭衍那明显更严重的伤势…… 是因为她吗? 拙劣 六年光阴春去秋来,庭院里的草木荣了又枯,枯了又荣,周而复始。 自从那日之后,林昭衍对沉楚连,似乎收敛了许多。 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明目张胆地欺凌挑衅。 更多数时候,他在她面前,视而不见,仿佛她只是房子里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。 只是偶尔在楼梯擦肩而过的瞬间,沉楚连还是能捕捉到他那复杂难辨的目光。 那目光里少了年少时纯粹的戾气和厌恶,却多了些别的东西—— 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、笨拙而扭曲的关注。 但那目光每次与她接触,都会像触电般迅速移开,留下一个更加冷硬的侧影。 沉辞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,三年后,又顺利升入了本省最好的医科大学——A大医学院。 他的分数足以叩开北上广任何一所顶尖名校的大门,但他最终的选择栏里,只填了本地的大学。 他需要留在本地,照顾妹妹。 另一方面,林德辉看似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安排也起到了作用——他希望沉辞留在本地发展,未来好辅助林家在本省盘根错节的产业。 沉辞的沉默,某种程度上是对这种安排的默认。 而林昭衍,则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随心所欲之路。 初中毕业后,他申请了休学,两年间,他的足迹遍布各地。 社交媒体上偶尔会更新一些风景照或极限运动视频,看起来恣意飞扬,仿佛彻底挣脱了某种束缚。 然而,两年后,当他风尘仆仆却地归来后,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事情—— 他又回到了附中。 此时的沉楚连,正将所有的心力都投入到学习中。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考上A大医学院。 教室里,林昭衍的出现像一块砸入平静水面的巨石。 他依旧带着那股与课堂格格不入的散漫气息,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公然挑衅。 相反,他试图以一种笨拙而令人不适的方式接近她: 他故意把座位选在她附近。 会在她遇到难题蹙眉时,突然扔过来一张写满潦草解题步骤的纸条。 会在小组活动时默不作声地凑到她们组。 在沉楚连看来,这一切只让她感到无比的反感和厌恶。 仿佛小时候被欺负,霸凌的回忆只在昨日。 那些他自以为是的“好意”,在她眼里充满了施舍和干扰的意味。 他偶尔像小时候那样、试图用轻微的捉弄,来引起她注意的行为,更是让她像炸毛的猫,立刻弹出尖锐的爪子,用冰冷的、毫不掩饰的厌恶眼神瞪回去。 —— 沉楚连坐在偌大的落地窗前,尽管她目盲,但是仍旧能够感受到微弱的光感。 “你当年明明能在国外上大学了,为什么回来?” 问题来得突兀,打破了房间里维持了许久的、脆弱的平静。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。 林昭衍给她披披肩的动作微微一顿,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柔软的羊毛上停留了片刻,仿佛能透过布料感受到她肩头的骨骼轮廓。 他沉默了几秒,才开口,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: “想回来,当时心情很复杂,” 他顿了顿,似乎在搜寻更准确的词语,最终却只吐出了一句更直白,也更惊心动魄的话, “可能因为你在,我就来了。” “难道当年在小学的时候没有欺负够吗?”沉楚连冷笑一声:“还是说,看我那时候还不够惨,回来正好接着看笑话?” 旧日的伤疤被如此毫不留情地撕开,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屈辱。 林昭衍显然被这尖锐的反击刺中了痛处,愣了一下。 他看着她依旧挺直却单薄的背影,失去神采却依旧能流露出如此浓烈恨意的眼睛。 心中没由来有一种无用的痛楚。 “不是,因为我喜欢上你了。” 话一出口,连他自己都似乎被惊住了。 房间里陷入一种更深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。 他声音变得有些急促,又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迷茫: “说不清是在什么时候……可能是在你每次都只看着沉辞、把我当空气的时候,也可能…可能就是某一天,看到你安安静静坐在那里,阳光照在你头发上…我突然就觉得…” “你对他笑,拉他的衣角,把什么都给他看……可只要我一靠近,你那点鲜活气儿立刻就没了,只剩下…害怕,还有那种把我完全排除在外的冷漠。”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,带上了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温柔,却又因这温柔而显得笨拙。 “也可能就是某个下午,你安静得像幅画。和平时那种怯生生的、好像随时要逃跑的样子完全不一样。然后你可能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,嘴角就那么弯了一下,特别小,特别快,可能连你自己都没察觉……” 他顿住了,喉结滚动了一下,仿佛那个遥远的、微不足道的瞬间,至今仍能清晰地呈现在面前。 他卡住了,找不到准确的词来形容那种让他心慌意乱、进而转化为破坏欲的“特别”。 最终,他颓然地、几乎是认命般地低声道: “我就觉得……我必须得做点什么。好像只有这样,才能证明我存在过,在你那个……只有沉辞的世界里,留下一点点…哪怕是最糟糕的印记。” 良久,她极轻地、几乎叹息般地开口,声音飘忽得像窗外即将散去的薄云,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冰冷: “你的喜欢……真让人恶心。” 这句话,像最终判决,轻飘飘地落下,彻底砸碎了林昭衍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。 他僵在原地,看着她冷漠的侧影,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如同冰水,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。 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所有的言语都变得苍白而可笑。